79年,他返回安徽老家,分到2.5亩地,不大够吃,就去砍树,砍树一年给300斤小麦。暮年,他来常州依附开汽修部的侄孙子,只给住车库帮着干活,但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。当地志愿者帮他住进了这所养老院,除支付养老院的费用,关爱老兵网每月另给他500元零用。他还很健朗,一再表示要活到240岁,提起可恶的侄孙子,则恨不得重回营长时代,手下2600个兵,好教他知道厉害。我打断他唠叨,只问他想不想六安瓜片,老爷子立即双目放光:“我家从前采的茶,做出来才叫香。”我希望买到好瓜片给他寄一点去。
告别时他褪下腕上的串珠一定要送我留念,并不由分说抹上我的手腕,枯瘦的手跟虎钳似的,让我心头一热。“很多东西没对别人讲过,”又说:“这么热的天,你跑来跑去很辛苦,要想办法转去做文职。”他一定以为我是老兵网的志愿者。送我们下楼时,他斩钉截铁表示台*湾问题会解决的,只早不迟。大侠说:“老人家不要送了,明天会有志愿者来接您去上海,参加抗战胜利的纪念活动,您还会见到我的。”他怔怔的,站在养老院门口,目送我们走到拐角尽头。
卖西瓜梨子的小贩还在巷子里晃悠,雨将落未落,想起本子上他写的《曾家滩》,我越发感到仙奇:“相传曾宪宇的祖父曾继仙是代公爷,自蚌埠来船浅船了,他手指一吹船就走了。他每日吃饭少,吸烟、吃花生瓜子、小糖。1901年10月奶奶庙大会,刮大西北风,下午乘风飞走,一去不回。”
岂止雨打风吹去,俱往矣。
我们一点半回到养老院,老人不在房内。天气真闷热啊,倦意弥漫,眼皮强撑,腿也重得很。等了5分钟,他拎一双布鞋从走廊那头很神气地走来,说要下雨,所以去晒台收一收洗干净的鞋。我老实地嫉妒他:“你精神也比我好,走路也比我快!”他听了很欢快:“走廊那头住着个94岁,他走路这样走,我学给你看。”他佝偻着背,一点一点在地上拖着碎步,大家笑了一回。他又指指不插电的空调:“你看看你看看,TMD!”他好开心啊。
我问起撤退的事,想知道他亲历的淞沪战场撤退伤亡有多严重。然而他并未经历撤退,也没参与南京保卫战,“会战中途46师和45师换防,我们去了阜阳,中途经过南京西关,没有入城。后来打晋南会战(即中条山战役,又称‘中原会战’),我升第2营营长,军衔中校。灭掉日敌一个连哨,又升独立营营长,一个独立营下面四个混成营,2600个兵,那就是上校。抗战胜利后撤军,问我能不能当《晋南日报》社长,我说能,就去当社长了,还是上校。”大侠不明:混成营是怎么回事?老爷子解释:“有混成旅就有混成营嘛!”“混成营长、独立营长都是营长,谁听谁的,互相怎么称呼?”受影视剧毒害的我胡说八道:“报告长官!”老爷子乐了:“不对不对,混成营叫我老营长。”
“俘虏了日本兵怎么处置呢?”“晋南会战时,我俘虏过一个日本女医生,28岁。她在河边洗衣服,端着脸盆上来,见到我就慌慌张张地跑。我们指导员很帅,她一个月就靠上了,我们指导员也喜欢她。她是日本那边师团长的外女子,这有用的很,让她自己写信回去,用她一个换了一百多个俘虏回来。日本人不肯也没办法,谁让她是师团长的外女子。”不识干戈的我又问:“派谁送信去给日本人呢?”“有步哨线,送信走20里地就行,没什么危险。”我想一想,又问:“你爱过什么人吗?一直打仗,资料上说你没老婆孩子。”他不说话,起身去桌边取几张纸给我看,第一页是一首诗并有附注:
《平城扫墓记》
千里迢迢至晋南,天朗气清景色妍;扫墓烟灰弥望眼,宪高坟前泪涟涟。
注:范国英,广州人,大学生,西安黄埔战干团四期特科毕业。曾任陆军27军军部上尉收发上尉连指导员,特务营上尉连长,军部前线突击营副连长,军区警联合稽查处主任,军区警备营营长,27军军区设计委员会军事组组长,兼军区防空指挥官,在晋南反击战中被敌弹伤,壮烈殉国。她是黄埔军校教育长27军军长范汉杰的侄女,葬陵川县平城镇东小孤山上。范国英,1918年3月生。
他坐他自己的床沿,我坐他对面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其实我挺想问一问,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的敢死队是怎么回事。老兵网有记录,曾宪高是当年敢死队队员。因之网上查资料时,我注意到一条事实: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,曾有日军混成旅团于永安纱厂门前被包围,60名敢死队员实施自杀式袭击,1600日军全军覆灭。但一开头说这种话题太过沉重太也冒失,我就明知故问:您是十六期的黄埔生吧。
九一八事变后,日本飞机在中国多省上空掠过并扔下炸弹,皖西也不例外,“小炮弹很多,我看到的不是垂直落下来,它飘,斜着飘到别处爆炸。”16岁的曾宪高血气方刚,渴盼投军杀敌。他带着十二个家丁来到南京,考上了黄埔本校第十五期。“家里不舍得我上十五期,说我太小。”其时在皖西六安专区,霍邱县曾家拥有50多顷5000公亩正式田地,另花钱又领2里宽25里长的官荒租给佃农,曾宪高排行老二,其父任县委员长。“我不是纨绔子弟。”“十四五岁我就拿过霍邱县游泳冠军。”他摇着蒲扇走来走去,一说一串,有时忘记一句说了好几遍。我有点好奇:“上军校时,12个家丁也和你一起吗?”他手一挥:“他们要保卫我安全,住街上,就是现在的保镖。”周大侠在旁点评:“那时的二少爷,现在的富二代没法比。”又作延展式发挥:“麦克阿瑟上西点军校时,他妈妈也在学校附近住着陪读!”我却替曾家肉痛银子:“12个人一直住旅馆,开销无论如何不小!”曾二少笑了:“不怕花钱!家里有的是钱,现在我穷了,那时有四五十个家丁,七八支枪,还有土炮。我在家玩枪,隔几里路就开始瞄,所以后来射击成绩很好。”
“大概我大伯对范汉杰说了什么,教育长范汉杰就很关照我,说:‘你出身富贵之家,别年纪这么小就牺牲了,去防毒班吧。’防毒班没什么危险,3个月后毕业,升中尉班长,然后去了军官队。”
2013年度最有价值评论:
采访老兵曾宪高实录:干戈与陈屑
内容提要:8月,豆瓣作者:水滴来探访老兵。
8月,大侠来敝乡探访老兵。吃喝时,我主动请缨说陪你去好了,至少当常州话翻译没问题。他就正色道:“去归去,你先把两次淞沪会战的史料弄弄熟,把曾宪高所在番号的战斗搞搞清楚。”这家伙满脸严肃认真,我不免挤出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废寝忘食恶补一下;至于曾宪高其人,网上有以下简单的介绍:
【 淞沪战役,实战地点为:上海东滩,徐家汇和吴淞口。
淞沪战役后,升为连长,晋南中队,进入黄埔16期战干团第四期,代职受训。
部队番号为:46师,137师,2营,6连,曾宪高任六连连长。
淞沪战役结束后,部队辗转南京,豫中兰封,河南潢川,潼关,晋南六县,
1939年,10,月,参加尧庙山战役(此时为代理营长),后转移到仙翁山,(保卫晋东南大门),后转移到陵川县(陕西省)
最后又回到河南潼关,日本投降后,回乡务农,50年被以反动军官逮捕。】
我去过陵川县,该县在靠近河南的山西境内,所以这份资料至少在核实地名方面没有做好。我也理直气壮地不喜欢看过目就忘的这种介绍。大侠说:没关系,我们探访目的之一,就是尽可能地发掘第一手资料。
今夏江南,不得不忍耐日复一日40度以上的超高气温。去养老院那天43度,卖西瓜梨子的小贩照常骑了三轮搭把馊毛巾在巷子里叫卖。快到时,大侠提醒我:“老兵几乎都没有电话,你要有点准备,不在也很正常。”
养老院招牌上印着可爱的英文:happy life home 。走进去,光线略嫌不足。侧边厨房有人在忙乎,我提声问:这里有叫曾宪高的老人吗?那人顾着锅子稍稍回身:“二楼,215。”
果然在二楼走廊碰见了老人。他有些诧异:“我就是曾宪高啊。”,引我们进215室。室内布置仿效普通旅馆的双人标间,只他一个人住,桌上摊着两张不久前的《常州日报》,写满墨字楷书。我一下子觉得好生亲近,自来熟央求:“明年过年您帮我写幅对子吧?”他就健松松走去打开衣柜门。衣柜里躺了一本黄埔同学会的烫金绒面簿子和扎成一捆的军棉袄,此外空荡荡别无长物。他抽出小沓红红白白的纸,在空床上铺陈开来,原来是一些写好的对联。他又有些得意又有些自嘲,说:活到93岁才写成了这副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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